乌克兰：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

2023年11月22日黄昏，乌克兰东南部城镇阿瓦迪夫卡，严冬已经来临，寒风呼呼地吹着，一队士兵面无表情地走在街道上，没有人说话，甚至没有人抬起头，周围除了寒风，似乎再无任何声音。

这是乌军刚从东南部工业区撤出来的部队，工业区是阿瓦迪夫卡的重要外围阵地，负责驻守的乌军部队是53旅和110旅，丢失工业区，意味着俄军的口袋扎得更紧了，阿瓦迪夫卡的局势会更艰难。

作为乌军打造了八年的堡垒，阿瓦迪夫卡一旦丢失，另一个堡垒马林卡也必然保不住，届时乌军不仅将失去威胁顿涅茨克城的能力，作为乌军顿州补给枢纽的红军城，更是会直面俄军兵锋。

（11月22日前后，阿瓦迪夫卡局势图）

对于失利的原因，110旅指责是53旅擅自离开阵地，导致己方侧翼暴露，53旅则表示责任全在110旅，双方谁也不让步，而这场内讧，仅是当下乌克兰国家状况的缩影。

因为一场更大的内讧，总统泽连斯基和军队总司令扎卢日内之间的内讧，已经在上演了，事情还要从11月初说起。

11月初，扎卢日内就“扎波罗热大反攻”一事接受了英国媒体《经济学人》的专访。

从今年6月4日开始的“扎波罗热大反攻”备受世界关注，如果乌军能够成功，俄罗斯很可能彻底输掉这场战争，为此，西方给了许多援助，还特地为乌军训练了9个北约旅，俗称“九大金刚”。

作战方式上，乌军试图复制去年9月在哈尔科夫的胜利，直接以波浪式攻势，劈入亚速海沿岸，将乌克兰的俄军一分为二，但事实证明，面对已经堡垒化的俄军防线，乌军完全冲不起来，只能硬打。

经过几个月的攻坚，付出数万人伤亡的代价后，乌军仅仅拿下了10个村庄，到达亚速海沿岸无望，中间还遇到了瓦格纳兵变这样的绝佳机会，但乌军没能抓住，到10月份，乌军已经明显打不动了。

11月初，库班方向的乌军主力47旅被调去阿瓦迪夫卡，还有大诺沃西尔卡方向的乌军几个海军陆战旅被调去赫尔松方向，正式宣告了“扎波罗热反攻”的终结。

大反攻失败，作为军队总司令的扎卢日内，当然要出来对情况进行说明，于是有了这场采访。

扎总司令说道，“战场已经陷入僵局”，“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一样，乌军很难再有深远且漂亮的突破。”

这个说法已经相当委婉了，起码没有直接承认失败，但没想到，引起了泽连斯基的强烈不满。

当天，泽连斯基宣布将特种部队司令维克托·霍连科撤职，换上了谢尔盖·卢潘丘克上校，这是一次很诡异的任命，霍连科对于自己被撤职感到十分懵逼，他表示事先没收到任何消息，事后更是是从新闻上知道自己被撤职。

外界对这次任命的普遍解读，是泽连斯基在打击扎卢日内，因为霍连科是扎卢日内的人。

（左边为霍连科）

就在这次诡异任免的第二天，泽连斯基办公室对扎卢日内进行了谴责，认为他不应该说“僵局”这种话，这样只会引起西方盟友的恐慌，还鼓励了俄罗斯。

等于将两人的矛盾公开化了。

然后，更诡异的来了，11月5日，扎卢日内公开说，自己的副手查斯季亚科夫在生日当天被炸死了，怎么死的呢？

查斯季亚科夫生日那天收到了一个礼盒，他毫不怀疑地打开了礼盒，里面有一颗手榴弹，他以为是礼物盲盒，便拿起来，随后发生了爆炸，本人当场死亡，在场的一个孩子重伤。

这究竟是意外，还是泽连斯基在警告扎卢日内，抑或另有凶手，只能等待时间给出答案了。

12月1日，乌克兰人民公仆党议员玛丽亚娜公开呼吁扎卢日内辞职，面对对手接连不断的攻势，扎卢日内阵营也不示弱。

12月3日，基辅市长克里琴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，“扎总司令在前线局势上说了真话，战场已经陷入僵局，某些乌克兰政客有责任向西方伙伴解释并承认当前事态，但实际上他们却听不进去实话”。

这里的“某些乌克兰政客”，显然是指泽连斯基。

克里琴科进一步表示，“乌克兰的未来变得和俄罗斯没什么区别，都在滑向威权主义”。

按照乌克兰法律，总统任期是5年，泽连斯基2019年上台，明年就该大选了，但是泽连斯基前段时间拒绝举行大选，理由是国家处于战争状态，自己作为战时总统，应该直接连任。

这种态度引起了不少乌克兰政治人物的不满，克里琴科就是其中之一，上面这番话，是在内涵泽连斯基想借战时状态搞个人独裁，一直连任下去。

12月4日，《乌克兰真理报》捅出了一记猛料，泽连斯基正在绕开扎卢日内，直接指挥前线乌军，那些愿意接受直接指挥的乌军被称为“好部队”，不接受的被称为“坏部队”。

至此，两派已经势同水火，乌克兰也来到了命运的分岔路口。

明明大敌当前，乌克兰两派却要内讧，还越来越激烈，究竟是咋想的呀？

（扎卢日内和泽连斯基）

从表面上看，内讧原因是俄乌战争后，由于乌克兰的表现大大超出预期，不仅顶住了俄罗斯的进攻，还成功在局部实行了反攻，击碎了俄罗斯“世界第二军事强国”的美颜滤镜，身为国家一号人物的泽连斯基，和二号人物的扎卢日内均获得了巨大声望。

泽连斯基希望凭这份政治资本连任，至于扎卢日内，坊间一直传言要在2024年脱下军装从政，竞选乌克兰总统，他本人对传言从不否认，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默认，自然成了泽连斯基的头号眼中钉。

但我认为，两人可能出现的2024之争仅仅是次要因素，深层次原因是双方对当下和未来的分歧。

双方当下的分歧，在于是否要承认扎波罗热大反攻失败，扎卢日内根据客观现实，承认了大反攻的失败，而泽连斯基坚决不承认，认为大反攻还在进行，只是暂时遇到了挫折。

其实大反攻失败这一点，明眼人都能看出，泽连斯基再怎么军事小白，也不至于看不出来，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？

这就与乌克兰开战后的舆论策略息息相关了。

俄乌开战后，乌克兰展示了出色的舆论战能力，一方面，通过大量的素材传播（包括但不限于“布查事件”），成功让乌克兰站上了道德高地；

另一方面，为了稳定民心和军心，乌克兰官方公布的歼敌数字极为夸张，按照乌克兰官方的数字，迄今为止已经让俄罗斯付出了阵亡30万人、损失坦克装甲车两万辆、战机数百架的惨重代价，而乌军自身的损失微乎其微，阵亡也就一万人出头。

其实稍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，这些数字要是真的，今天俄军就不是包围阿瓦迪夫卡，而是进行莫斯科保卫战了。

但好在军事是个极其小众的领域，世界上大部分人并不懂军事，加上有西方舆论霸权的配合，所谓“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”，在铺天盖地的通稿下，乌军英勇无畏、战无不胜，俄军胆小无能的形象对比，被成功塑造了出来。

既然乌军如此英勇无畏，那身为总统的泽连斯基，形象也会变得高大上，毕竟，不是总统领导有方，乌军又怎么可能脱胎换骨呢。

坦白说，采取这样的宣传策略，并不是泽连斯基乱来。

八年前的2014年，乌军在乌东和俄军的对垒中，曾经被打得大败，以致于对俄军产生了深深的心理阴影。

所以当去年2月末，听到俄军大举出兵时，不少乌军部队吓破了胆，卢甘斯克的乌军大步后退到双子城，赫尔松左岸的乌军直接崩溃，连极右翼的亚速营都在惊恐下缩回了大本营马里乌波尔，外围的重要据点都不守了。

在这种情况下，泽连斯基首先得稳定军心和民心，否则一切免谈。

最简单的办法，就是宣传战，夸大战果，如果实在没有战果，那就创造战果。因此在俄乌开战初期，我们听到了一大堆乌军的离谱战果，诸如一名乌军仅凭一支步枪就摧毁了多辆俄军坦克，传说中击落多架俄军战机的乌军王牌飞行员“基辅幽灵”等等。

当4月初，俄军被迫从北线撤走，乌克兰上上下下吃了一颗定心丸，同时，不少乌克兰人也真的信了这些神话，认为乌军真的这么强，抵抗意志大为增强，泽连斯基的形象也随之变得高大上。

在此后的作战中，乌克兰官方并没有更改这种宣传策略，也许是吃到了甜头后，想多吃一点吧。

9月的哈尔科夫反击战成功后，乌军和泽连斯基个人的神话形象再次得到了强化。

不过，这种宣传手法有很大负面效应，在去年9月末，乌军在哈尔科夫和红利曼取得巨大突破时，理应继续调集重兵，进攻卢甘斯克双子城的门户——克里米纳。

然而乌军却没有这样做，而是在巴赫穆特和瓦格纳玩起了绞肉，前后调来10多个主力旅，最后伤亡巨大、巴赫穆特也没守住不说，还白白错失了开战以来的最好战机。

这是一件从军事角度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，但从宣传角度想就明白了。

在铺天盖地的夸张宣传下，乌军不再是普通人，而是成了神，神是不能打败仗的，也不能放弃一寸土地，或有任何退缩性的举动，否则神性就会破灭，进而产生巨大的反噬，所以面对瓦格纳在巴赫穆特的骚扰，必须怼回去，跟普里戈津刚到底。

不管打上多久，都必须打，这不是军事问题，是颜面的问题。

而“扎波罗热大反攻”同理。

要知道，西方为了这次反攻，可是给了许多援助，乌克兰官方也进行了大力宣传，以前援助不算多都能赢，那现在有了豹2和布雷德利，只能是赢上加赢。

要是反攻失败，那将是极大的打脸，弄不好过去宣传制造的泡沫，都会因此而破裂。

所以从乌克兰政府的角度，绝对不能承认反攻失败，只是暂时遭遇挫折，扎波罗热正面打不动，那就把反攻的地点换成赫尔松左岸，不断派陆战队从右岸强行登陆。

在扎波罗热大平原没啥后勤劣势，还有大批重装备，你都打不动俄军防线，现在多了一条数百米宽的第聂伯河，重装备运不上去，光靠步兵和轻武器更不可能打得动。

在左岸占着一个半个村子，天天挨炮轰，就为了延续宣传泡沫。没办法，宣传泡沫不能破裂，至少不能现在破裂。

而扎卢日内做了几十年职业军人，又是军队总司令，基本军事素养还是有的，他认为没必要为了宣传形象，继续进行自杀式的进攻。

这是双方对当下的分歧，也就是第一重分歧。而第二重分歧，在于双方对未来走向的不同判断。

扎卢日内看到，西方对乌克兰的支援已经乏力，而乌克兰自己的工业体系已经残破不堪，顶多能生产一些轻武器。

相反，俄罗斯在经过最初的制裁后，工业体系有了一定的恢复，比如今年已经实现了伊朗小摩托的国产化。此消彼长之下，再浪恐怕连目前的战线都很难守住，最后一点本钱都会赔光，应该就地停火，争取猥琐发育的时间，未来再决胜负。

而泽连斯基不承认僵局，也有他的道理。

因为拼猥琐发育，乌克兰很难拼得过俄罗斯，首先，就国家发展潜力而言，乌克兰无论人口、资源均远不如俄罗斯，现在又被俄罗斯咬下了五个州，潜力差距更大，你猥琐发育几年，等于俄罗斯也猥琐发育几年，到时候还是打不过。

这一点你清楚，我清楚，泽连斯基更清楚。

而且，俄罗斯国内并没有受到战争的严重影响，军工反而有一定的复苏，反观乌克兰这边，原先的三大工业区：顿巴斯工业区、哈尔科夫工业区和第聂伯罗工业区，顿巴斯工业区丢失，另外两个基本被炸毁。

理论上可以在乌西重建工业区，但那不是三五年能完成的，何况俄罗斯会眼睁睁看着你重建吗？

时不时来两发“口径”，或者大批的“小摩托”，试问哪个投资商敢来投资呢？

这种情况下，你拿什么和俄罗斯拼未来。

再者，猥琐发育是需要产业转移的，就算能实现停火，乌克兰能得到西方的产业转移吗？

基本不可能。

中欧和东欧那么多国家，唯一一个在冷战后得到较多产业转移的是波兰，波兰被作为样板工程去打造，加之临近德国，故而有不少德国企业到波兰设立代工厂。

除了波兰，剩下的东欧国家不仅得不到产业转移，原有的一些产业还保不住，像罗马尼亚、保加利亚一类，经过多年的去工业化，直接倒退回了农业国。

在西方自己都要“再工业化”的大背景下，又有多少产业能分给别人呢，乌克兰作为一个外围国家，远离欧盟核心区，注定是分不到多少肉的。

发展潜力拼不过，产业转移也没多少指望，所以和俄罗斯拼未来，是完全没希望的。

乌克兰唯一的出路，就是当下，趁着西方还愿意支援，趁着俄乌战争在全世界还有热度，赶紧打败俄罗斯，哪怕打败不了也要多夺回一点失地。

能多拿一个村就多拿一个村，至于需要付出的代价，说句实话，现在付出代价还有可能得到回报，未来等俄罗斯消化四州、稳住阵脚，即使愿意付出代价，也不会有回报了。

再说，等过上个三五年，西方还愿不愿意支援乌克兰，要打上很大的问号。

一方对未来悲观，认为必须当下解决俄罗斯，一方虽然未必乐观，但认识到当下解决不了俄罗斯，只能留着日后解决，这就是两派最大的分歧。

而这种分歧，正在撕裂乌克兰军队，并往政治层面蔓延，继续内讧下去，势必导致更多的前线失利，乌克兰这个国家，已经走到了分岔路口。

其实，走到命运分岔路口的又何止乌克兰，俄乌战争对世界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。

在此之前，一个国家一旦遭遇到西方的极限制裁，基本就是完蛋的节奏，不死也得脱层皮。

但俄罗斯，竟然第一次扛住了极限制裁，包括Swift这颗金融核弹，根据IMF最新的预测，俄罗斯今年将实现2.2%的GDP增长率。

一个处在战争状态的国家，一个身背极限制裁的国家，能增长2.2%绝对是破天荒头一回，这说明俄罗斯已经渡过了危机，西方的制裁对俄罗斯社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小。

任何事情，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，然后是无数次。

曾经，广大发展中国家因畏惧制裁，不得不长期匍匐于帝国主义的脚下，思想、制度、文化皆以西方为准绳。

而现在，随着对西方制裁的恐惧褪去，越来越多的国家会奋力挣扎，力求挣脱帝国主义，当广大发展中国家都这样做，一场深远的变革，就到来了。

站在命运分岔路口的不止是乌克兰，还有这个世界。